建築與文學的對話:從安藤忠雄到赫拉巴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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讀捷克作家赫拉巴爾(Bohumil Hrabal)小說《過於喧囂的孤獨》,意外的喜歡。赫拉巴爾的確讓小說有著譯序所說:「讀來猶如一部憂傷敘事詩」的感人力量;小說中主角的我,冷眼看著一己生命被置入最卑微低賤的底層,甘心如鼠輩般存活,依賴閱讀每日工作裡取得的廢書,來抵抗並穿透出令人失望、層層裹包的現實世界,翔飛進入亙古浩瀚文學宇宙,愉悅靜享某種遺世的孤獨。 初看,叫我聯想到卡夫卡一些現代主義作品裡,所刻劃人類極端孤絕與寂寞的處境。但是不同於卡夫卡的,赫拉巴爾的筆觸溫暖詩意,並且不像卡夫卡般不斷控訴質詢那個似乎蓄意缺席的上帝,反而非常老子的以接納外在一切、憑靠內化出口來應對人世,這種放棄與神直接對話並尋求救贖,寧可自尋內在出口的類東方文學表白方式,我覺得在以基督教為思想背景、同時作跳板的現代主義文學傳統裡,是極為特殊罕見的。 這內化後的孤獨,卻有神祕的甜美滋味謐滲出來。 日本當代最具代表性的建築師安藤忠雄的作品,也讓我品嚐到這同樣以孤獨為花蜜的奇異質感。不同於赫拉巴爾在真實生活的隱閉態度,完全自學建築出身的安藤忠雄,幼年就顯現出一種勇敢挑戰世界的態度,為了想出國看世界,他仿效職業拳手的攣生弟弟,投身入拳館練拳,三個月後取得職業拳手資格,並因而得被派赴泰國參加一場比賽,毅力與決心都令人側目。之後,日本開放國外旅遊時,更立刻安排了令人驚嘆的個人之旅: 「一九六五年我花了七十五天,和天正遣歐使節團他們用同樣的路線,作逆向的海上漫遊。我知道這當然遠不及當時他們在肉體上與精神上所受過的苦痛。但當我察覺到這樣的苦難,對他們的勇氣與強韌的信念,真的不禁由衷佩服。」 這旅程顯然有著崇拜致意的形上氛圍,但是「天正遣歐使節團」是什麼呢? 天正遣歐使節團乃是一五八二至一五九○年,於豐田秀吉的時代從日本長崎出發,橫渡印度洋、經好望角抵歐,謁見羅馬王,往各地宗教都市進行巡禮的一個團體。在那當中有伊東馬修、千千石米蓋爾等四個年紀僅有十二、三歲的少年。 少年安藤對當時的歐美,有著他所描述日本社會同樣的態度:「戰後的日本單方面地對美國抱著無限的憧憬,另一方面則夢想著與歐洲同化的過程中……」,而自己立志建築時的偶像,正是現代主義大師科比意。然而,就在這趟意識初萌芽的旅程裡,早慧的安藤「通過觀賞完全不同的“西歐”,反而更加強烈的意識到了“日本”」,並很早就確認以現代性的鋼材、水泥與玻璃為工具,來表達出日本傳統中「非形態的精神」為目標,並以此與早他一個世代的另個日本建築大師丹下健三,所提倡在面對傳統與現代問題時「因襲傳統形式」的態度,做出清楚區劃。 選擇傳統精神內向性的安藤,之後就非常堅持也成功的推出一幢幢、被西方評論界驚艷稱為具有「東方禪意」的作品,聲勢很快超越日本首位國際級大師丹下健三。他這樣的自覺與自信,那趟旅程中其實已有顯現,在他辛苦朝聖到科比意代表作、也是現代建築經典的廊香(Ronchamp)教堂時,卻一小時之內便逃離現場,是因為「來自於所有方向、摑打著我的身軀,充滿劇烈與暴力的光。……在那兒只存在著如同讓眼珠子一直轉個不停那樣混亂的空間而已。」 這具批判性的失望感,讓安藤深深懷念起日本傳統住宅「……的光源是從下反向照射。屋簷和拉門將直射光遮住,自迴廊下及庭院反射,將人溫柔的包圍著。」而這種以安靜、獨立、「可以看見原本看不到東西」為發展方向的空間風格,爾後也為茫然失序的亞洲現代建築(例如台灣),塑立出一個清楚的可依循行進標竿。 他這樣說自己的建築:「我的建築比較傾向以最低限的材料與形式去發揮出最大限度的效果。雖然說看起來單純,但實際上則是想要生產出複雜而具有深度的空間。……那是徹底排除曖昧、將所有要素切除、捨棄之後所成立的世界。……我排除人工的色彩,而重視黑白的世界。我想作的是富有人類與自然色調所組成的空間。」 他並舉以設計畢爾包古根漢美術館馳名的蓋瑞(Frank O. Gehry)來作互比:「如果說我的建築乃是根植於日本傳統的『靜』的建築的話,也許蓋瑞的建築就該稱之為屬於美國的『動』的建築吧。」 安藤非常強調與外在世界相對立內隱空間的存在,一種近乎禪坐、人的尺度的空間,被簡單精巧的圍塑出來,這樣的沈寂簡單,人在空間裡所能面對的,惟有自己最深沈的內在了,那或也就是安藤所期待:「可以看見原本看不到東西」那樣的空間吧! 回到赫拉巴爾筆下的主角,這個我「終日在骯髒、潮濕、充塞著黴爛味的地窖子裡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籍」,還是宣稱這個與世隔離的地下室為「天堂」。在書末我終於被逐出地窖,必須回到喧囂人間,但是他當初沈溺於孤寂裡的愉悅,依舊令人神往: ……只要一捧起書,我就完全進入了書中的天地,對此我自己也感到驚訝,我不得不慚愧地承認,我確實在夢境中,在一個美麗的世界,在真理的中心。……我夢遊似的在綠燈下過了馬路,下意識地,卻也沒有撞在電線桿或行人身上,我只是邁動兩條腿走著,身上泛出一股啤酒和汙垢的臭味,但我臉上含笑,因為皮包裡裝著我晚間要讀的書,期待著它們將會告訴我迄今尚不了解有關自己的一些事情。 似乎也同樣進入到安藤努力構築的那個神祕內在世界裡了。 不管安藤忠雄的「靜」,或赫拉巴爾的「天堂」,二者似乎都同樣誠實的在面對生命個體的孤獨本質,兩人也都能在其中尋得一種怡然的自在。小說中的我曾說明過這樣的孤獨是什麼: ……因為我有幸孤身獨處,雖然我從來並不孤獨,我只是獨自一人而已,獨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,因為我有點狂妄,我是無限和永恆中的狂妄分子,而無限和永恆也許就是喜歡我這樣的人。 在書裡不斷對老子禮讚膜拜的我,卻離奇選擇自殺以終(類同現實中的赫拉巴爾):「……像蘇格拉底一樣,我選擇了倒在我的壓力機裡,倒在我的地下室,沒有人能把我從這裡趕出去,也就是說在這裡升天,……我拒絕被趕出我的天堂」。 安藤忠雄似乎並沒有赫拉巴爾一樣痛苦的掙扎,他目前正在為新竹的交通大學設計建築學院(國內將由林洲民建築師與他搭配),號稱是他在日本以外的第一個亞洲設計案;他目前的困惑,好像比較在於東西方交逢後、尚無法化解的文化本質衝突問題上,安藤說: 「將來,現代建築是要往蓋瑞的那個『動』的方向走呢?還是要朝向我的『靜』的這一邊邁進?還是會往完全不同、甚至是想像不到的方向去呢?知道答案的,也唯有時間吧。」 我自己當然希望現代建築能往安藤「靜」的方向去,所以如此,並不因那本是屬於東方的品質,赫拉巴爾的作品就清楚向我們呈顯證明,靜與孤獨的普世價值。 若想懂得孤獨之美、明白喧囂的過眼雲煙,唯有透過靜吧!
參考書目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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