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上頁

從放鶴亭到燕子樓─蘇東坡在徐州的故事

主講者:孫震教授(台灣大學名譽教授)

 

從密州到徐州

        蘇軾於宋神宗熙寧9年(1076)12月從密州(今山東諸城)調知河中府,未達任所,又於熙寧10年(1077)2月改知徐州。他在密州2年,最著名的作品大家耳熟能詳的有〈江城子〉(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)、〈水調歌頭〉(丙辰中秋,歡飲達旦,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)和〈超然臺記〉。〈水調歌頭〉和〈超然臺記〉在我那個時代,中學的國文課大概都會讀到;〈江城子〉可能因是蘇軾懷念亡妻之作,十分感傷,不適合選入中學課本,不過愛好文學的學生仍多能記誦,所以我在談到蘇東坡在徐州的故事前簡單提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蘇軾的第一任妻子王弗於16歲嫁給19歲的蘇軾;宋英宗治平二年(1065)5月28日病逝汴京,年27歲,6月6日殯於汴京城西,次年歸葬眉山祖墳。

        蘇軾是於熙寧10年(1077)4月21日到達徐州任所,他職務的全銜是朝奉郎、尚書祠部員外郎、直史館、權知徐州軍州事、騎都尉。他生於宋仁宗景祐3年12月19日。景祐3年是西元1036年,不過舊曆年底正是新曆年初,所以準確說,蘇軾是生於1037年1月8日,他於嘉祐2年(1057)中進士,不到21足歲,不過從1036年起算,虛歲是22歲,所以大家說他22歲中進士。熙寧10年蘇軾42歲,以今天的觀點看還很年輕,不過在那個時代,蘇軾自覺老了。他的弟弟蘇轍陪他到任,中秋夜步蘇軾密州原韻作〈水調歌頭〉,有下面的句子:「離別一何久,七度過春秋,去年東武今夕,明月不勝愁。」又說:「今夜清尊對客,明夜孤帆水驛,依舊照離憂。」東武就是密州,兄弟一別7年,徐州相聚,過了中秋,第二天弟弟就取水路赴南都(今河南商丘)就職,依舊是別離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想藉此機會回憶一下蘇軾的〈水調歌頭,兼懷子由〉,如今已成千古絕唱:

 

明月幾時有,把酒問青天,不知天上宮闕,今夕是何年。
我欲乘風歸去,又恐瓊樓玉宇,高處不勝寒。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間。

轉朱閣,低綺戶,照無眠。不應有恨,何事偏向別時圓。人有悲歡離合,月有陰晴圓缺,此事古難全。但願人長久,千里共嬋娟。

 

       這時正當王安石掌權,蘇軾遠在山東密州,偏遠之鄉,不知朝中鬧成什麼樣子了。他很想參與,有所作為,又怕受到傷害。不過也許我們想多了,蘇公並無此意,他只是真的醉了,一下子想飛上天,怎麼還在地上呢?我覺得蘇軾文字的魅力常在他的真幻實虛轉換之間。人生並非如此分明,不必深究。此詞的下片開頭描寫一幅月亮升起的動態景象,中秋之夜,月從地面升起,先照到高閣,升高後才照到綺戶,再升高月光灑落到庭院中睡不著覺、「起舞弄清影」的人。明月如此美好,為什麼偏在人離別時圓呢!人生有很多無奈,不然要怎樣呢?只好退一步想,千里之外同看明月就好了。這就像李之儀的〈卜算子〉「我住長江頭,君住長江尾。日日思君不見君,共飲長江水。」自我安慰的設想令人黯然神傷。

彭城大水


       這年7月17日,黃河在河南澶州(今濮陽)決口,洪流漫野,北溢於山東的濟水,南溢於江蘇的泗水。徐州西臨河南,北接山東,汴水從河南流經城北,注入泗水,泗水從山東流經城東入淮。8月21日大水淹到徐州。蘇軾自戲馬台至城築起長堤抗洪,並將城牆加高,城基加厚。他短衣草履,結廬城上,親率官民分段堵水,使徐州城內老百姓的身家性命得以保全。

       戲馬台在徐州城南里許戶部山上。戶部山在明代前稱南山。項羽都彭城時築台其上,看兵馬操練。天下太平,「馬放南山」也是指這裡。蘇軾在〈徐州上皇帝書〉中說:「城三面阻水,城堞之下,以汴泗為池,獨其南可通車馬,而戲馬台在焉。其高十仞,廣袤百步…」軍事地位重要。現在已是徐州繁華街市的一部分。

        城下洪水最深時達2丈8尺,如繼續上漲,後果不堪設想。這時候發生了一件悲壯感人的故事,說是有位蘇姑,不知是蘇軾的妹妹還是女兒,為救徐州百姓,身著紅衣,投身洪流,讓洪水退去。我們看《今古奇觀》〈蘇小妹三難新郎〉,得知蘇軾有位和他一樣有才氣的妹妹,嫁給秦觀。新婚之夜,新娘子出題目為難新郎,蘇軾暗中相助,秦觀福至心靈,才得入洞房。我們都知道蘇軾既無妹妹也沒有女兒。然而徐州百姓堅信蘇姑捨身投水,救了一城百姓,為她修蘇姑墓,築蘇姑廟,並於每年農曆10月10日舉行廟會,紀念這位捨己為人的女神。


        2009年4月徐州市蘇軾文化研究會主辦的《放鶴亭》第4期,惠光啟在他的大作〈百步洪、顯紅島與蘇小妹〉中引用龍吟的文學創作《千古風流蘇東坡》為這件傳說解惑。根據龍吟,蘇小妹是蘇洵在京師所認的義女史文美,後因母親改嫁高郵縣令徐仲謀,改姓徐。蘇軾知徐州時,文美因避婚投奔義兄。大水圍城時每日送飯給城上的義兄,聽百姓傳說,河神要娶紅衣女子,洪水才會退去。10月10日她帶七歲的姪兒蘇迨和五歲的蘇過登城送飯,說出要嫁給河神退水救城的打算。說完就欲縱身跳入洪水,為蘇軾父子拉住,但手中送飯的籃子和籃子裡的紅衣夾袍卻落入滾滾洪流。城上的士兵看到紅衣在水上載浮載沉,大喊「有人落水了!」就有很多民工跳入水中救人。這時蘇迨兄弟在城上邊跑邊喊:「那是姑姑的,那是姑姑的。」百姓跟著喊:「蘇姑娘落水了。」數日之後水退,百姓在泗水沙洲發現紅衣,因稱這個沙洲為顯紅島。

黃樓


        10月15日黃河回歸故道,在徐州東方海州附近入海,大水圍困徐州50餘天終於退去。翌年宋神宗元豐元年(1078)2月,朝廷核准了蘇軾的請求,撥發錢糧,強化從戲馬台至城的堤防,這就是徐州「蘇堤」的起源。

        蘇軾並在東門之上蓋起一座高樓,俯看寬闊的泗水,樓面塗以黃土,取五行土能克水之意,名為「黃樓」。黃樓於8月12日完工,蘇轍為作〈黃樓賦〉,逾千言,蘇軾親自書寫,刻石為碑。9月9日舉辦盛大的啟用典禮,文人雅士齊聚,飲宴祝賀。蘇軾高興的寫下下面的長詩:

 

去年重陽不可說,南城夜半千漚發。
水穿城下作雷鳴,泥滿城頭飛雨滑。
黃花白酒無人問,日暮歸來洗鞾韈。
豈知還復有今年,把盞對花容一呷。
莫嫌酒薄紅粉陋,終勝泥中事鍬鏟。
黃樓新成壁未乾,清河已落霜初殺。
朝來白露如細雨,南山不見千尋剎。
樓前便作海茫茫,樓下空聞櫓鴉軋。
薄寒中人老可畏,熱酒澆腸氣先壓。
煙消日出見漁村,遠水鱗鱗山齾齾。
詩人猛士雜龍虎,楚舞吳歌亂鵝鴨。
一杯相屬君勿辭,此景何殊泛清霅。

        烏台詩案後,蘇軾詩文遭禁。徽宗即位,大赦天下,黃樓詩碑日夜有人拓印收藏。蔡京為相時下令將蘇軾等人文集雕版悉行焚毀。徐州守者將黃樓賦碑投諸城濠,改黃樓為觀風樓。宣和末年,禁稍弛,太守苗仲先出石碑,拓印數千本,忽語僚屬曰:「蘇氏之學,法禁尚在,此碑奈何獨存?」立碎之。仲先卸任後,攜其拓本至汴京,高價出售,賺了不少錢。後人以墨拓為本重新刻製,文革時塗以石灰,佯作屋牆,逃過再次被毀的劫數;1988年重建黃樓,置於廳中。

放鶴亭


        大水淹了徐州隱士雲龍山人張天驥在黃茅岡的舊居。山人有田宅、花園,雅好詩文和音樂,躬耕而食,不求聞達,與蘇軾時相過從。蘇軾有〈登雲龍山詩〉,別見趣味:

 

醉中走上黃茅岡,滿岡亂石如群羊。
岡頭醉倒石作床,仰看白雲天茫茫。
歌聲落谷秋風長,路人舉首東南望,

拍手大笑使君狂。


        雲龍山現有「東坡石床」。不過熙寧10年中秋節過後不久,徐州即遭大水圍困,蘇軾忙於抗洪,恐怕要到第二年秋天才有機會醉臥黃茅岡,仰看白雲、放聲高歌吧?

        第二年春天,山人在故居之東,東山之麓另築新宅,並在新宅的上方築「放鶴亭」,早晨放他畜養的兩隻鶴到西山自由自在飛翔,傍晚召喚回來。11月8日蘇軾為作〈放鶴亭記〉。這篇散文也是我那個時代中學生必讀的國文。蘇軾在文中極稱隱居之樂,「雖南面之君未可與易也。」文末作放鶴招鶴之歌,曰:

 

鶴飛去兮,西山之缺。高翔而下覽兮,擇所適。翻然歛翼,宛將集兮,忽何所見,矯然而復擊。獨終日於澗谷之間兮,啄蒼苔而履白石。

鶴歸來兮,東山之陰。其下有人兮,黃冠草履,葛衣而鼓琴。躬耕而食兮,其餘以汝飽。歸來、歸來兮,西山不可以久留。

        蘇公是否看到隱士生活自在,感於官場險惡,所以興起「歸來、歸來兮,西山不可以久留」的感嘆。


        〈放鶴亭記〉有兩處文字不是交代得很清楚,讀者也多不深究,我想簡單討論一下。第一點,「徐州之山,岡嶺四合,隱然如大環,獨缺其西一面」,一作「西十二」。究竟是「西一面」還是「西十二」?答案應是「西十二」,乾隆御筆親書的〈放鶴亭記〉就是作「西十二」;如果是「西一面」如何會「隱然如大環」呢?第二點,張山人所建的新居和放鶴亭究竟「長什麼樣子」,蘇文沒說。不過山人住處和亭子是兩處不同的地方。蘇文明明說:「遷於故居之東,東山之麓,升高而望,得異境焉,作亭於其上。」居家於山腳下,才方便日常生活,雖是隱士,也不必隱於高山之上,白雲深處。不過放鶴、招鶴、欣賞鶴的「清遠閒放,超然於塵埃之 外」,則不能不在高處蓋亭子。徐州市《放鶴亭》2009年1月創刊號,李世明在其大作〈千年勝景放鶴亭形制考〉中,引述蘇軾時代的詩人賀鑄,元豐5年(1082)遊徐州,應邀到張山人家中作客所見。賀鑄在其〈遊雲龍山張氏居序文〉中說:「雲龍山距彭城廓南三里,郡人張天驥築亭於西麓。」就是蘇軾文中的「東山之麓」。麓就是山腳下。「亭下有小屋曰蘇齋」。從蘇齋「東趨放鶴亭,蹬道披茅管,指顧百村落,炊煙林莽間。」可見放鶴亭在蘇齋之東的上方,可能也不會太高,在山腰處即可以看到村落和炊煙。蘇軾〈放鶴亭〉有「鶴歸來兮,東山之陰」之句,放鶴亭可能蓋在東山北方的半腰處。蘇齋是張山人為紀念蘇軾的名稱,賀文雖說是「小屋」,但是看他描述的氣派,李世明說:「倒是和雲龍山頂的亭齋合一的放鶴亭相仿彿。」現在的放鶴亭是三間寬敞的直脊磚屋,前廓由四根方柱支撐,規格如廳,似乎將「蘇齋」放在亭子的位置。

燕子樓與關盼盼
        徐州另外一處名勝是燕子樓。蘇軾名作〈永遇樂〉,自題是「彭城夜宿燕子樓,夢盼盼」所作:

 

明月如霜,好風如水,清景無限。曲港跳魚,圓荷瀉露,寂寞無人見。紞如三鼓,鏗然一葉,黯黯夢雲驚斷。夜茫茫、重尋無處,覺來小園行遍。

天涯倦客,山中歸路,望斷故園心眼。燕子樓空,佳人何在?空鎖樓中燕。古今如夢,何曾夢覺,但有舊歡新怨。異時對、黃樓夜景,為余浩嘆。


        元豐元年(1079)10月15日,蘇軾登黃樓觀月賦詩,尾聯說:「為問登臨好風景,明年還憶使君無?」〈永遇樂〉末句也說:「異時對、黃樓夜景,為余浩嘆。」是否因此之故,王文誥在《蘇文忠公編注集成總案》中稱:「是夜夢登燕子樓,次日往尋其地,作〈永遇樂〉詞。」故此詞應是作於10月16日。台大中文系黃啟方教授則認為東坡詞序明明說:「彭城夜宿燕子樓,夢盼盼,因作此詞。」所以我們應相信東坡自己的話。不過啟方未說〈永遇樂〉究竟是什麼時候作的。我個人認為黃樓於8月21日落成,9月9日舉行啟用大典,此詞一定是9月9日以後所作,但不可能遲至10月15日以後。因為徐州接近北地,農曆10月15日已經進入冬季,天氣漸漸冷了,草木飄零。但〈永遇樂〉所描寫的「好風如水」、「圓荷瀉露」分明是秋天。睡到半夜被一片飄落的葉子從夢中驚醒,也是深秋以前才會有的景象。所以我認為此詞是元豐元年9月中旬所作。我也相信此詞是蘇公「夜宿燕子樓」現場的感受,而不是「是夜夢登燕子樓,次日往尋其地」所作,不然怎可能如此真切具體?而且元豐元年10月15日蘇軾在徐州已一年半,那裡還會不知燕子樓須「往尋其地」呢?其實這年中秋蘇轍寄給蘇軾的詩就說:「使君攜客登燕子,月色著人冷如水。」可知蘇公早已去過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關盼盼是唐代徐州名妓,善歌舞、工詩詞,可以說是一位多才多藝的美女。徐州刺史張愔納之為妾,為建燕子樓。張愔的父親張建封是唐德宗時期的重臣,貞元4年(788)為徐州刺史兼御史大夫、徐泗濠節度使、度支營田觀察使。7年進位檢校禮部尚書。12年加檢校右僕射。建封擁有地方勢力,又對朝廷忠心,所以為德宗所重。他入覲京師時,皇帝賜他與宰相同座而食,權傾一時。貞元16年(800)以66歲逝世。建封去世後,張愔以驍騎將軍兼徐州刺史、充本州團練使知徐州留後。貞元19年(803)加武寧軍節度使、檢校工部尚書。唐憲宗元和元年(806)10月有疾,上書求代,徵為兵部尚書,11月赴京,未出界而卒,詔贈右僕射。父子皆曾為徐州刺史、尚書和僕射,若干文人未經細察,以訛傳訛,在關盼盼的故事中引起一些誤解。


        白居易的父親白季庚曾為彭城縣令,後升徐州別駕,所以家人與張氏家族有舊交。居易小時候住過徐州,唐德宗貞元20年(804),白居易32歲授校書郎,遊徐泗間,張愔邀宴,見到關盼盼。唐憲宗元和元年(806)愔卒,歸葬洛陽,盼盼獨居燕子樓不出,感念舊愛,寄情詩詞,據說作詩三百首,結為《燕子樓集》,唯後世無傳。


        張愔族兄張仲素為詠〈燕子樓〉詩三首以示白居易:

 

一、
樓上殘燈伴曉霜,獨眠人起合歡床;
相思一夜情多少,地角天涯未是長。


二、
北邙松柏鎖愁煙,燕子樓中思悄然;
自埋劍履歌塵散,紅袖香消十一年。

三、
適看鴻雁岳陽回,又睹玄禽逼社來;
瑤琴玉蕭無意緒,任從蛛網任從灰。

        白居易讀後感慨不已,乃和詩三首:

 

一、
滿床明月滿窗霜,被冷燈殘拂臥床;
燕子樓中寒月夜,秋來只為一人長。


二、
鈿帶羅衫色似煙,幾回欲著淚潸然;
自從不舞霓裳曲,疊在空箱十一年。

三、
今春有客洛陽回,曾到尚書墓上來;
見說白楊堪作柱,爭教紅粉不成灰。


        樹猶如此,人何以堪!怎教紅粉不成灰土呢?


        白居易並在序中細數淵源,曰:「徐州故張尚書有愛妓曰盼盼,善歌舞,雅多風態。余為校書郎時,遊徐泗間。張尚書宴余,出盼盼以佐歡,歡甚。余因贈詩云:『醉嬌勝不得,風裊牡丹花。』一歡而去,今後絕不相聞,迨茲僅一紀矣。昨日,司勛員外郎張仲素繪之訪余,因吟新詩,有〈燕子樓〉三首,詩甚婉麗,詰其由,為盼盼作也。繪之從事武寧軍累年,頗知盼盼始末,云:『尚書既歿,歸葬東洛,而彭城有張氏舊第,第中有小樓,名燕子。盼盼念舊愛而不嫁,居是樓十年,幽獨塊然,於今尚在。』余愛繪之新詠,感彭城舊遊,因同其題作三絕句。」白居易的〈長恨歌〉作於806年差不多在同一時期,詩中也有「侍兒扶起嬌無力」之句表達同樣神態,餘韻不盡。


        白居易後來又作〈感張僕射故妓詩〉以風盼盼:

 

黃金不惜買娥眉,揀得如花三四枝;

歌舞教成心力盡,一朝身去不相隨。


        盼盼得詩泣曰:「妾非不能死,恐我公有從死之妾,玷清範耳。」乃和白詩:


 

自守空樓歛恨眉,形同春後牡丹枝;

   舍人不會人深意,訝道泉台不去隨。


        旬日不食而死。不過我對白居易這首詩有點懷疑。白公幹嘛沒事諷一個弱女子去死呢?而且這首詩不論文字和意境都不高明,不像大文豪的手筆。有錢有勢的人花錢買歌妓,歌妓就該為他去死嗎?何況他還不只買一個,而是「撿得如花三、四枝。」而且歌舞也不是他在教,費過甚麼心力呢?


        現在我要就手邊已有的資料整理一下關盼盼故事中的一些疑案。第一,關盼盼所嫁的是張愔,不是張建封。白居易於唐德宗貞元20年(804)在徐州初識關盼盼,張建封在貞元16年(800)已經死了。張愔和他死去的父親一樣有檢校尚書的頭銜。第二,張仲素拿〈燕子樓〉三首詩給白居易看是於唐憲宗元和10年春天在長安,那年秋天白居易被貶出長安,任九江郡司馬。張仲素詩第二首末句「十一年」另有版本作「已十年」。十一年是確定的說法,十年是概括的說法。從元和元年(806)11月到元和10年(815)春,已經進入第10個年頭(雖然實際時間只有8年多一點),大致說得過去,也符合白居易序,距初見關盼盼「僅一紀」的說法。一紀是12年。黃啟方教授在《東坡的心靈世界》引《說文解字段注》說:「唐人文字,僅,多訓庶幾之幾。」不過白詩第二首最後一句的「十一年」應改為「一十年」才對。如果兩詩都是「十一年」,則白居易和張仲素那場相會只能在九江,而距白居易見關盼盼已經13年,不是「僅一紀」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三,白居易在九江4年,元和14年(819)調升忠州刺史,元和15年(820)召回長安任主客郎中,知制誥,才是所謂中書舍人。所以關盼盼和白居易的詩「舍人不會人深意」,最早可能是這一年,如此則盼盼「不食而死」距張愔去世已14年。不過我對後面這兩首詩尚有懷疑。如果這兩首詩都是後人假託之作,我覺得關盼盼的詩比較高明,其中第二句「形同春後牡丹枝」,上應白居易初見盼盼贈詩的「醉嬌勝不得,風裊牡丹花」,牡丹春後如今要枯萎凋謝了。

友情與去思

        蘇軾從宋神宗熙寧10年(1077)4月到徐州,至神宗元豐2年(1079)3月離職到湖州,在徐州共23個月,700餘天。根據大陸徐州市蘇軾文化研究會研究員李世明和《蘇軾在徐州》的作者董治祥的考證,他在這期間的詩文創作,「計古今體詩197篇,詞、銘、和致語、口號31篇,書啟和贊表及文獻107篇,總數為335篇。」李世明說:「他創作勤奮,風雨有作,節假日有作,公事有作,私約有作。即是在抗洪最緊張時日亦有作品。」(李世明〈蘇軾在徐詩文篇目考〉,《放鶴亭》,2009年4月,總第十期,頁19)。不過蘇軾到徐州不久就碰到大水,忙著抗洪。我們從元豐元年(1078)9月9日黃樓啟用雅集所作的詩中可知,大水圍城期間,「日暮歸來洗鞾韈」,他並不是每天睡在城上,不過仍然很勞累與辛苦。水退忙著善後。接著於第二年修堤防、蓋黃樓,一直到9月。所以他在徐州很多詩文可能都是元豐元年(1078)9月以後的作品。其中傳誦後世、可與〈水調歌頭‧明月幾時有〉、〈念奴嬌‧大江東去〉、〈超然台記〉、〈前、後赤壁賦〉同一等級的〈永遇樂‧明月如霜〉和〈放鶴亭記〉也是完成於這年9月(也許是10月)和11月。他的長詩〈百步洪〉二首,只要看「欲遣佳人寄錦字,夜寒手冷無人呵」就知道也是這年冬天所作。

        元豐二年(1079)2月,蘇軾的四川眉山同鄉晚輩張師厚入京赴殿試,取道徐州謁見。蘇軾設晚宴招待,作〈月夜與客飲杏花下〉:

 

杏花飛簾散餘香,明月入戶尋幽人。
褰衣步月踏花影,炯如流水涵青蘋。
花間置酒清香發,爭挽長條落香雪。
山城酒薄不堪飲,勸君且吸杯中月。
洞簫聲斷月明中,惟憂月落酒杯空。
明朝捲地春風惡,但見綠葉棲殘紅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夜的主客是張師厚,蘇軾的兩個學生王適(子立)和王遹(子敏)兄弟於席間吹著洞簫。徐州是山城,沒有什麼好酒,且享受杯中的月光吧。為什麼月光依然皎潔而洞簫聲歇?因為等到月落,杯中的月光就落空了。子立與子敏都隨老師到湖州。蘇軾到湖州不久就獲罪被押解入京,可算「明朝捲地春風惡」吧!

        蘇軾另有〈送蜀人張師厚赴殿試〉二首:

 

一、
忘歸不覺鬢毛斑,好事鄉人尚往還。
斷嶺不遮西望眼,送君直過楚王山。

二、
雲龍山下試春衣,放鶴亭前送落暉 。
一色杏花三十里,新郎君去馬如飛 。

        唐代新及第的進士稱「新郎君」,張師厚去馬如飛,意氣風發,躍然紙上,後來不幸早逝,未能有所成就。王子立娶了蘇轍的女兒,也於35歲的英年去世,終身未仕。人生難料,光憑才學不夠,時也、命也仍然很重要,只要存善心努力過就好。

        元豐二年(1079)3月蘇軾調知湖州。他在徐州留下許多去思,也有很多朋友。臨別依依,作〈江城子‧別徐州〉:

 

天涯流落思無窮,既相逢,卻匆匆。
攜手佳人,和淚折殘紅。
為問東風餘幾許,春縱在,與誰同!

隋堤三月水溶溶,背歸鴻,去吳中。
回首彭城,清泗與淮通。
欲寄相思千點淚,流不到,楚江東。

        蘇軾在宋仁宗嘉祐二年(1057)3月中進士,4月母親程太夫人逝世,倉皇返鄉。1061年出任鳳翔府簽判,1064年調入京師,1065年入直史館任職,1066年丁父憂,1069年還朝注官,以直史館判官權開封推官,得職外言事。這年王安石變法,蘇軾因反對變法受到排斥,1071年乞出,任杭州通判,1074年調知密州,1077年調知徐州,1079年3月辭別徐州到湖州任職,這年他44歲,實際年齡剛滿42歲。22年間歷經了父、母、妻子死亡,自己從鳳翔到京師、杭州、密州、徐州,如今又要去湖州。朋友聚散匆匆,他心裡必然覺得疲憊不捨。所以此詞一開頭就說:「天涯流落思無窮,既相逢,卻匆匆!」他面對別離,嘆時光無情,不為人留;不過縱然春天猶在,與誰相共呢?說到這裡,我不禁想起歐陽修的〈浪淘沙〉:

 

把酒祝東風,且共從容。
垂楊紫陌洛城東;
總是當時攜手處,遊遍芳叢。

聚散苦匆匆,此恨無窮。
今年花勝去年紅,
可惜明年花更好,知與誰同?

        蘇軾此詞和老師何其神似。那位和蘇公拉著手,含著眼淚,折下殘紅相贈的佳人是誰呢?暮春三月,北地春暖,飛到南方過冬的雁群歸來,就要回到牠們的舊巢,他卻辭別舊友,取道隋代所開的運河南下,回首彭城,風景不殊,無限離情,徐州的朋友縱然欲寄相思,怕也無從到達。

        宋神宗元豐二年(1079)4月蘇軾到達湖州任所,他在〈謝上表〉中謙卑的說:(皇帝)「知其生不逢時,難以追陪新進;察其老不生事,或能牧養小民。」不料竟得罪了當時王安石身邊的一些得勢小人,時稱「新進」,乃羅織他的罪名,找到他在〈杭州紀事詩〉中:

 

「讀書萬卷不讀律,致君堯舜不知術。」

「根到九泉無曲處,世間只有蟄龍知。」

        7月獲罪,押解至京師,差點失去性命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本將心向明月,奈何明月照溝渠!

(100/09/26漢儒書院-元智大學經典講座講,100/10/10整理完稿。本文經黃啟方教授校閱,修改了幾處錯誤,敬向啟方兄表示感謝之意。)

 



漢儒文教基金會,台北市衡陽路36號6樓之一,電洽02-2311-2728
元智大學終身教育部,03-4638800#2490或2492